张静初：40+女演员的重启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146 篇文章

题图：文中图片皆来自作者。

作者：张静初，演员，曾出演《孔雀》《门徒》《无双》《唐山大地震》等。本文来自作者在上海时装周的演讲视频。

作为一个四十加的女演员，我常常会被问到的问题就是会不会有年龄焦虑。像很多人一样，我记得小时候，看 40 岁的女人觉得很老了。很多形容 40 加女人的说法，都不是太友好。比如说美人迟暮呀，黄脸婆呀，“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呀……就算比较友好的说法，比如说“她，风韵犹存”，赞美里也透着一种深深的惋惜。

这些说法就像是可怕预言，让二十岁、三十岁的女人觉得前景不妙，不可避免地会引发年龄焦虑。作为一个女演员，就会被更频繁吓唬了，比如说：你别再晃来晃去了，你再不抓紧演戏就老了，四十岁要再不嫁人就嫁不出去 ，再不生孩子就当不了妈了……

这些可怕的预言也曾经让我焦虑过，纠结过，总是在想，我会不会错过了人生最重要的节点呢？我会不会做错决定呢？未来的我会不会后悔呢？今天，我终于站在了传说中令人绝望的 40+，回望我走过的路，我想告诉大家的就是：这边的风景没有这么差，相反，我从来没有这么自在，这么欢喜和这么满怀希望过。

首先跟大家分享一个好消息。十天前，我终于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收到了 AFI——美国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录取通知书。可能很多人都对 AFI 觉得比较陌生，它的全称叫“American Film Institute”。因为它很小，整个学校只有两百多人，也没有开设本科班。可是它其实是美国排名第一的电影学院，在最新出炉 2022 年的电影学院排名中它继续蝉联第一。

AFI 一直是我梦想中的学校，因为它招收的学生很多都有业内的工作经验，它的教学也是在拍摄中学习。当然它也是出了名的苦和卷，以致于有很多导演系的毕业生在多年后回想自己的职业生涯时都会说：只要能在 AFI 的第一年活下来，之后的职业生涯就没有什么熬不过去的。不过它对我来说一直只是个梦，是一个看似很遥远的梦。

首先，阻止我追梦的第一道拦路虎，就是年龄焦虑。三年前，当我刚刚有考学的想法，收到的很多外界回馈就是：你今年已经四十岁了，留给一个女演员的时间不多了，你应该抓紧再拍两年戏，利用好自己的黄金时间。

第二道拦路虎就是托福，需要考到 100 分。大家可能觉得我的英文还可以，但其实我就是个标准的学渣，我的初中英语成绩一直在及格线徘徊，后来上中专学画画不用学英文，到了大学考中戏也不需英文成绩，所以我真正开始学英文是从中戏毕业后，开始断断续续地学习。口语还算不错，可是考试，尤其是阅读和写作，对于我的基础来说难度还是很大的。

我当时收到了一套朋友寄来的托福全真模拟试题，那时候线上教学还不普及。所以是厚厚的一大摞八开的纸质书，一共九本。我花了五六天时间，做了几篇阅读题就崩溃了。全是各种学科词汇、各种长难句，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文盲，很多都看不懂。然后疫情开始了，上学成了更加遥远的事，那摞托福试题就被我放下了，在我家的角落里落灰，我再也没碰过。这一放就是三年。

去年，我去美国为一个喜剧电影的拍摄做准备。一个小妹妹从纽约来洛杉矶看我，她想考纽约大学的电影系，在聊天中，考 AFI 这个被放置了三年的梦想又在我心里开始蠢蠢欲动。不过这次更难了，因为出国行程的主要任务是拍戏，而且离学校提交申请的截止日期也只剩不到四个月了。这意味着，我要在半个月时间内完成两个短片的拍摄，然后去拍戏，拍完戏后我只剩下 26 天时间备考托福，然后还需要写三篇论文，看起来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是被梦想冲昏头脑的我，还是决定要拼拼看。我很兴奋地跟一些朋友聊起我的计划，收到一些很珍贵的鼓励，同时又收到了很多好心的规劝：你已经四十几岁了，留给一个女演员的时间不多了，抓紧时间再拍两年戏，利用好自己的黄金时间。我想，怎么还是这套说法，我怎么还在黄金时间？我不都已经四十好几吗？转念一想，也有道理，比起未来那个更老的自己，此刻永远是我最黄金的时间吧。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每一天都是我们最后的黄金时间，我们到底要用它来干什么？既然生命就是个残酷的倒计时，我们应该怎么活呢？疫情三年，大家的生活都被迫按下了暂停键，我们对生活的各种计划和期待被彻底的打乱，死亡从来没有这样真切走进每个人的生活中，逼我们直视它严峻的面容。

其实年龄焦虑的底层就是死亡焦虑。而我们一直用各种方式逃避它，我们用各种娱乐方式麻痹自己，我们不断地追名逐利，似乎这些能让自己感觉更强大有安全感。总之，我们在想尽一切方式逃避和自己独处，因为孤独会提醒我们那个无法逃避的事实——我们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最后我们还要孤独地离开。死亡在钟表的滴答声中静静地凝视着我们。

大家可能会觉得为什么在这么美丽的时装周，去聊这么沉重的话题？我想跟大家分享的是，当年龄焦虑和死亡焦虑袭来的时候，其实是一个生命觉醒的契机，一个在麻木中醒来的契机。

这次活动的主题是“关掉闹钟”，我觉得很有意义，拒绝被外界的闹钟不断提醒，我们到什么时间应该做什么事，就是拒绝外界的闹钟限制了我们生命无限的可能性，拒绝一个约定俗成的生命剧本。但是我想建议大家，在关掉闹钟的同时，请试着打开生命的倒计时。

这三年时间有一个很重要的习惯改变了我的生命状态，也治好了我的选择困难症。每天早上我都会静坐半个小时，在静坐的开始，我会认真打开我脑中的生命倒计时，我不知道上面剩下的时间还有多久，但可以确定的是，总有一天，我会听不见我妈妈在楼下走动的声音，总有一天眼前的地毯、柜子，我身下的坐垫，以及这个屋子会消失在宇宙的烟尘之中，总有一天我会在这个世界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每次静坐快要结束的时候，窗外渐渐明亮起来，鸟儿的叫声清脆婉转，第一丝阳光温柔地洒在白色纱帘上。这种时候我心中常常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世界好美，我一定不要辜负来这个美丽的世界走一趟。

我想要活得绽放，要活得无拘无束，即便明天我会凋谢，今天我也要开出最美的花来。有个说法特别鼓舞人心：我既然来了这个世界，就没打算要活着回去。直面死亡往往能帮助我们升起无限的勇气。

虽然这次备考时间非常紧张，但这次的我和三年前不同了。以前，我会害怕万一申请了，没考上会有点丢人，现在我想，一次考不上，下次接着来。我终于有了一点点不活在别人眼光里的勇气了。我也不再量入为出地计算成本，毕竟生命只有一次，人要是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对吧？追求确定性和安全感是人的本能，可如果人生就是一场游戏，那么没有悬念的游戏玩起来有什么意思？

于是，我一猛子扎进了这场极有悬念的游戏中。从写剧本到排练，拍摄，粗剪完成，十天时间完成了十分钟的短片作业。接着进剧组拍戏，一拍完戏，还剩 26 天时间疯狂地备考托福——

经历了第一次模考只有 84 分的绝望；

也经历了因为压力太大，开始一把一把掉头发的惶恐，那段时间我对洗头都有点心理阴影了，因为在冲掉泡沫的时候，不知道一把又要顺下来多少头发；

还经历了第一次去参加考试，系统出故障怎么都上传不了我的照片，只能打道回府的惊魂时刻……

我的心脏不断经历着各种挑战。

我每天设闹钟来限时练习阅读和写作，洛杉矶的冬天室内挺冷的。每次当闹钟设的时间越来越临近，我感觉自己四肢冰凉，我听见自己心脏在和秒针赛跑，我的头顶开始发热，好像已经开始往外冒水蒸气。我心里很绝望地知道，我又要跟我的一部分头发告别了。

除了复习，我还要在最短时间内做完每天的家务。我早上用一个小时准备好一天的饭，半个小时用来洗衣服和打扫卫生，我发明了好几种二十分钟做饭法，卖相一般，但是味道还不错。

终于在集中复习的第 21 天，我参加的第二次考试让我的托福成绩踩线过百。学渣很欢喜，出去跟朋友吃了一顿久违的好饭，然后继续连夜赶工，完成剩下 3 篇的论文。我记得终于把所有申请材料提交完成的时侯，离最后截止日只有两天了。整个备考和申请过程，心情在抓狂，绝望和惊险过关来回切换，绝对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过山车。

在我的新媒体上，我跟大家分享过尼采的思想实验，也就是，如果你被卡在无尽轮回之中，这个轮回是你现在的生活的无限循环，你能承受吗？你会想做出什么样的改变吗？

我认真把我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代入想了想——

我最不想回到的是童年，因为那时候我非常孤独和无力，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习，心里充满了挫败感，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我也不想回到我的青春期，因为我被深深的自卑所折磨，那时候的我虽然很努力，但是我是被恐惧驱动，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够好；

我也不想回到我突然成名的那个所谓最黄金的时光。那时候的我虽然拥有青春，可是我看不到自己的美。我虽然拥有了名气，但是我没有善用它的智慧和格局，反而因为被谣言所伤，一直想扔掉名气这个烫手的山芋。

而我去年备考的这段日子，虽然很苦，也很焦虑，掉了很多头发，可是我想象了一下我万一被卡在里面，要不断地循环重复，但我似乎觉得可以承受。因为这段日子虽然苦，可它不是恐惧驱动，而是梦想驱动。而我努力的内因，也不再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够好，而是认为自己棒极了，有无限的潜能，我的努力是为了要和那个未知的，更好的自己相遇。

走到人生的这个阶段，很开心我终于可以有资历来安慰一下正在被年龄焦虑和可怕 40+ 的预言折磨的女孩儿们。走到人生的下半场，岁月到底是杀猪刀还是雕刻刀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的选择。

不要相信四十岁的记忆力没有二十岁好，我自己的亲身体会是，记忆力与专注力直接相关。我四十岁时的记忆力比二十岁的时候好，因为静坐的习惯培养我的专注力。更不要相信四十岁的身体没有二十岁的时候好，保持运动的习惯，尤其是通过大力量训练，我们的肌肉和骨密度是可以逆龄的。我看起来很瘦，可是我体重有 104 斤，体脂 17，我悄悄地藏了一身腱子肉。我从二十岁那个蔫蔫的豆芽菜变成了一个 40+ 结实的豆芽菜。

停止成长的人才会有严重的年龄焦虑。因为岁月虽然会带来衰老和皱纹，可是岁月也会带来珍贵的礼物，那就是：自在，从容和智慧。有两把钥匙可以打开岁月的礼盒，它们是保持好奇心和坚持终身学习。

再次回到生命的倒计时这个话题，很多人会说，反正我们不管怎么努力，生命的尽头还是一场虚无，这么折腾自己，搞这么累干嘛？到底有什么意义？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记得樊登老师和周国平先生有过一段对话。樊老师问周先生：“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意义？”周先生说：“这个世界没有意义，但是人不能接受这个世界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人在不断地寻找意义，寻找意义的过程本身是有意义的。”

我周围不少朋友，在 40+ 的时候，被严重的失败感和虚无感击中，惊觉人生过半，自己过得浑浑噩噩，顺着生活的惯性随波逐流，因此爆发了严重的年龄焦虑。他们中有些开始跑步，8 年后，夫妻两人一起，创造了马拉松的两项吉尼斯世界纪录。有些朋友骑车进藏，在大山大水之间，在高原极端的环境下，一次又一次突破自己身体的极限。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他们都在在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

让我们试着关掉外在的闹钟，摆脱约定俗成的剧本，同时勇敢地打开心中的倒计时，时时提醒自己：在有限的生命里，让我们去拥抱属于自己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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